都說白骨累累,只不過是富貴者腳下土。
考場設置在長安的一處皇家私塾裡面,那些考生全神貫注對著自己面前的考卷,眼中閃爍著掩藏不住對功名的深切渴望。
考官們,一共有三位,韋玄貞為主考,兩位副主考。
副主考正在烈日下,來回的巡視考場,那些考生一個個神情緊張嚴肅,大氣也不敢出。
韋玄貞坐在後院悠然看著魚塘,四周跪著幾個小廝為他打扇子。
一個幕僚卑微屈膝地匍匐在他跟前:「宗尚書剛才託人帶話,問相爺,還有半日就該閉考了。他舉薦的那個舉子柳品灼,相爺這邊可有什麼疑義?」
韋玄貞一邊喂著魚餌面帶微笑:「這人是柳家的旁支子孫,去年柳家的一個御史丟了官,現在自然想利用科考趕緊把這個簍子填補上。」
幕僚目光閃爍:「其實其他幾位大人,也分別都有看中的人選。」
他手上一個信封,輕輕託了過去。
韋玄貞虛虛掃了一眼,有些意味道:「柳家這次出了多少錢給宗楚客?」
柳家也不蠢,這一次,他們推出柳品灼,不會只是想入圍就算了,定然是沖著那殿試第一的金位置。
幕僚低聲說了一個數字。
韋玄貞忍不住輕笑,半晌深長說道:「柳家這次,是真捨得下本。」
三年一大考,宗族世家為了安插自己的人入朝堂為官,都是絞盡了腦汁。從大考走到殿試,每個環節都可以人為操控,所謂調換試卷,請人替考,這都是小伎倆了。
最狠絕往往是到了殿選的時候,因為這時候由中宗親自面見舉子,這時候,要是被發現了端倪,那就是欺君之罪。即便如此,也擋不住這些世家。
韋玄貞這時有些懶懶的:「讓宗楚客都看著辦吧,這次他是副主考,不必什麼都來問本相。」
幕僚眼中閃過喜色,低頭道:「是。」
宗楚客站到一個考生面前,那考生神色誠惶誠恐,「考官大人…」
宗楚客盯著他許久,之後才伸手,拿走了考生已經寫了大半的試卷,接著冷漠道:「把他拉出去。」
這考生全然不知自己惹了什麼禍事,一臉驚駭欲絕:「大人、大人饒了小民…」
宗楚客將那試卷卷了收攏入自己的衣袖,面無表情,離開了考場上。
其他考生個個流下冷汗,頭低著,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到底是發生什麼。
在考場上,考官就是天,讓你做什麼,都可以。
那考生被扔在了考場外,烈日炎炎映照著他臉上的絕望和獃滯。
——
裴談這時坐在書房,在看範文君的那篇文章。
範文君是再也沒有機會坐在考場上,施展他的才華了,甚至長安城中都不會知道曾有一個才華出眾的舉子,很有希望問鼎殿試立於朝堂。
「大人,」少女抬起了眼眸,如水墨清麗,「婉兒也想看一看。」
裴談頓了頓,把手中文章遞了過去。
荊婉兒展開一看,她練過書法,雖是半吊子入門,可是已經能識得這一手簪花小楷,得是水滴石穿的十年之功。
欣賞了字,才去看內容,這一篇策論寫的激昂澎湃,真是讓人流一身汗。
「才子都是有鋒芒的。」荊婉兒含笑,看罷後抬頭。
「不過,「她若有所思道,「興許這篇文章如果呈上了御前,反倒能惹聖心喜歡呢。」
這樣的例子前朝也不是沒有過,劍走偏鋒的性情反而誤打誤撞讓聽慣了臣子奉承話的九五之尊格外新鮮,因此大加重用。
裴談凝望荊婉兒,她也算是出身書香之門,荊哲人對這個愛女也是傾心培養,她能輕易看懂範文君的這篇文章,聰慧還在其次,更已經說明了她的通透。
荊婉兒和裴談的目光相視了很久,少女眨了眨眼。
裴談慢慢說道:「我準備明日上朝。」
朝堂對大理寺卿是否要每日早朝並無規定,裴談擔任寺卿以來去過早朝的次數屈指可數。
荊婉兒沒有言語。
「那是能見到陛下的機會。」裴談說道。
有一個現實便是,中宗不管再難見到,早朝是一定能見到他的。
只不過當著滿朝文武那麼多人的面,裴談就算有話,也不可能說出來。
「見了陛下後,大人打算做什麼?」少女目光輕柔問道。
裴談兩指輕敲著桌面,神思不知飄到了什麼地方。這一次的荊家逃奴案,和正在舉行的大考之間,聯繫是絕對存在的。只不過他暫時還沒有找到那個紐扣,將兩件事,徹底勾連在一起的那必不可少的扣子。
「大人應該先引開大理寺外的眼睛。」荊婉兒緩緩說道。
…
次日清晨,荊婉兒坐上了一輛馬車,馬車向著長安城的望月酒樓進發,因為大考的緣故,長安的不論大小酒樓全部爆滿,紫嬋兒夫婦同樣是無暇分身。
有一輛馬車悄悄跟在荊婉兒後面。
荊婉兒在馬車中嘴角帶笑,她慢慢低頭捋了一縷自己的頭髮。
馬車前有大理寺的標記,尋常百姓看見都會自覺躲開,前方突然衝過來一輛失控的馬,不管不顧朝著荊婉兒的車駕沖了過去,馬車夫臉色倉皇,手忙腳亂已經來不及躲開!
就在這時,從馬車內飛身出一道人影,長劍刷地凌空划出,劍氣所過之處,那馬匹慘烈嘶鳴一聲,前蹄已被齊根斬斷。
就看鮮血淋漓馬匹跪在地上,發出長長的鳴叫。
藍衣年輕人收劍入鞘,淡漠看著面前的一幕。
這馬兒突然發瘋,四周甚至見不到馬的主人,只能說明,這是被人刻意安排的馬。
荊婉兒雖然做了心理建設,但真看見馬兒衝過來的那一刻,心底還是驟然提了起來。直到此刻,她才得以悠悠說:「多謝碧落公子。」
藍衣人是裴氏第一高手碧落,他盯著地面血跡,周圍都是尖叫逃散的百姓,尋常人不明白這藍衣人出手的狠辣,所以只能盡量躲的遠遠的。
很快有巡城的金吾衛圍了過來,厲聲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金吾衛首領眼睛盯著碧落,慢慢透著一股殺氣。
馬車旁跟隨的一個奴僕走了上來:「這匹馬,衝撞了大理寺卿大人的車駕,被我們的護衛當即斬殺。」
金吾衛目光盯著那馬車,猶有不信:「大理寺卿?」
不管裡面坐著的是不是裴談,這輛馬車上,確實是掛著大理寺的牌子。
不要說路上有馬兒突然沖了出來,就算是有人衝過來,若是威脅到這輛馬車,也一樣有理由被格殺勿論。
金吾衛的神情明顯有點陰氣重,盯著馬車半晌才說道:「最近長安城大考當前,城中頗不太平,寺卿大人還是少出來走動的好。」
碧落與那僕從都未答話,他們大理寺想要出行,又何須他金吾衛置喙。
那金吾衛輕哼一聲,轉身吩咐:「把馬的屍體拖走。」
幾個金吾衛上來隔斷了路面,而負責駕車的馬車夫這時才聽見荊婉兒輕若蚊吶的聲音:「繼續走。」
馬車當著金吾衛的面駛走了,路邊二樓的一扇窗戶里,一個死士盯著路面,見到馬車安然無恙走了,忍不住露出一絲惱怒。
半個時辰後,裴談從大理寺正門走出,坐上了門口大街上隨便租來的灰色軟轎,就去了宮裡。
他受傷的胳膊還未痊癒,隱藏在官服的袍袖下面,臉色比往常更清白似玉。
這大約就是香門裴氏,浸染養出來的氣質。
裴談身長腰瘦,肩膀略平,那三品的服裝穿在他身上,硬生生都能穿出幾分閑雲公子的氣質。也難怪裴談只要在大殿上一站,那些官員就都得眼睛往他身上瞟一瞟。
在朱雀門裴談下轎,陸陸續續遇見前往上朝的官員。
有人含笑:「這不是裴大人嗎。」
只見三三兩兩人頓住腳步,笑著對裴談揖禮。
在朝中,不管你官位多大,官居幾品,總要看到背後的出身。韋氏裴氏這樣的大世家子弟,即便官位不高,等閑同殿為臣的人還是要禮讓其三分。
最主要的,這幾個作揖的都是韋氏一派的朝官。
「說起來,陛下與韋相大人在御書房商議三日,才擬定了今科的考題。」那幾人打完招呼就回首閑聊,話題依然是圍繞大考。
「之前我等都在猜測,想不到還是韋相大人更加了解聖心。」
講起提前預測大考的考題,每屆官員都會各展所長,前些年經常聽見某某大人才華過人,提前押中考題,甚至連陛下都會大肆嘉獎。
而每次的考題,也並不是無跡可尋,例如三年間天下發生的大事件,考題往往和民生緊密相關,才能彰顯帝王的仁德和憂心天下的盛舉。
那幾個朝官,並著肩就走遠了:「之前在并州發生的貪污稅賦案,就讓陛下震怒,果然今次的考題就是讓這些舉子專門寫一篇針對底下的酷吏殘剝民眾、甚至故意以徵稅為由,如何壓榨和掠奪百姓的文章。」
裴談的腳步,倏地就頓住了。